外婆路长满了荒草，从起点——我家出门右转的羊肠小道，就被荒草淹没了，一如外婆尘封在我的记忆深处。

外婆家在高光塅的牛郎组，经学习坪、上沿塘、丫步桥、瓦子畲、成家坳、石子冲、桃家冲，穿过一条小路便可见竹林掩映下的外婆家。

小时候，我和大妹窝在妈妈肩膀上担着的箩筐里，一路上扁担有节奏的上下抖动，伴随着箩筐与笿子摩擦发出的圪支圪支声，也没觉得十几里外的外婆家有多远，我们用小手攀在箩筐边沿，用眼睛肆无忌惮的扫视从身边一闪而过的草尖、路边田坎上的乌泡，甚至是天空上飞过的小鸟，都觉得是新鲜而又美丽的。

再大些，我便可以领着妹妹独自走外婆路了，急步窜过上沿塘那里的大坟岗就来到了丫步桥，在流经我的母校——红阳小学山脚下的那条小河里，总有捉不完的螃蟹，我带着妹妹一个石头一个石头的翻，那份发现螃蟹时的惊喜犹在心头，把螃蟹的两只钳子扳下来，我和妹妹一人一只迅速投入口里，“咔嚓咔嚓”，一丝淡淡的咸味伴随着腥味，算不上美味，但听大人说吃了力气大也嚼得津津有味，接着又去翻下一个石头，往往会捉到有路过的大人在桥上喊我们上岸才恋恋不舍地爬上来。经过瓦子畲，到达成家坳就是我们最胆战心惊的一段路，那里有一座石山，约延绵一公里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，唯一的一条羊肠小道挂在石山的山腰，路上怪石突兀，有的地方甚至要用手攀着才能爬上去，山顶是一片茂密的杉木林，一眼望去黑乎乎、阴森森的，阵阵凉风吹过树林发出的“沙沙”声像传说中的催命符一样令人恐惧，脚底下突出的怪石龇牙咧嘴，非常吓人，不小心踩掉的石头顺着山崖滚下山坡，“扑通”一声蹦入山脚下的水潭，沉入绿色的水底。我们惊慌失措，生怕惊扰了水怪又惹来山上的魑魅魍魉，头都不敢抬，脚下生风般窜得飞快。

然而，成家坳的鬼怪传奇仍是阻挡不了我们踏上外婆路的脚步，因为我们知道，在竹林掩映下的老屋里，有慈祥的外婆坐在门口的纺车边翘首期盼，还在舅妈煮猪食的柴火灶里为我们煨了一灶的红薯……

那几年，在外求学的我刚扔下行装，就会踏上外婆路，穿过小竹林，我就高呼“外婆、外婆！”，外婆应声从纺车旁站起来，右手刚扶着门框，左手就伸出大门来牵我，虽然外婆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雾纱，显得很混浊，但她一见到我，就能从她的十九个外孙（女）中清晰地喊出我的名字“道伢，回来啦。”“嗯，学校放假了。”我连忙应声，搂着外婆的肩跨过茶堂屋的地槛，发现我曾依偎撒娇的肩膀比我矮了一截，转过头，外婆用黑发夹别在耳后的银丝格外炫目，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写满了风霜，这张脸，曾经因是家里的掌上明珠而格外娇嫩，家里除了几个哥哥外就只有外婆这一个女孩，所以年少的外婆亦如温室的花朵，因裹过脚不能干农活却学得一手一流的女红，她纳的千层底布鞋、纺的麻帐，绣的枕套、帽子远近有名，在外公早逝后，外婆就是靠没日没夜地做这些手工活带大她的五个儿女。现在我家壁柜门上挂着的虎头帽、虎头鞋，妈妈床上的鸳鸯戏水枕套都是外婆一针一线缝制的，每一件都色彩鲜艳、栩栩如生。还有一床压箱底的苎麻蚊帐，还是外婆在我四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着手为我出嫁纺的。常见外婆把收回来的苎麻剥皮、浆洗、晾晒、漂白、经纱、织造，工序复杂，每一床麻帐并不是一年两年便能成型的，晨曦中、夕阳里、油灯下，外婆在纺车前把青丝摇成了白发，附近的乡邻几乎家家户户都挂着外婆纺的麻帐。外婆搓出来的麻线亦是匀称结实，是纳千层底不可或缺的材料，用手指将晾晒好的苎麻分劈成细细的麻丝，在嵌在大腿上的凹形瓦片上反复搓动，逐根粘接，续成麻线，麻线不能太粗，穿过细细的针鼻孔，在用废布料粘贴而成的鞋底上反复穿梭，纳成经久耐穿的千层底。貌似外婆的麻纱是纺不完的，鞋底也是纳不完的，她坐在门口纳鞋底、摇纺车的情景已定格成一幅温馨的画面永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。

虽然生活艰难，但外婆明事理、乐善好施的秉性一点也没有改变，哪家婆媳、妯娌、邻里有矛盾，外婆总是从中热心周旋化解纠纷，哪家有困难，外婆宁肯自己勒紧腰带也要帮其渡过难关，时常听到外婆在耳边念叨小外婆家、干外婆家、细外婆家、堪上外婆家等邻里对她的帮助，还领着我们时常去看望她们，家里有鲜瓜果或女儿孝敬她的稀有饮食，也都要与这些老邻居分享，外婆的口碑甚至在那时的高光塅里，也是数一数二的。

常常怀念外婆牵着我们的手跨过卧室的石地槛，在斗柜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些小吃给我们，有时是干姜，有时是红薯片，有时是花生，若是碰上木瓜成熟的季节，还有木瓜酸枣饼，那一丝丝酸、甜、辣至今仍在心头萦绕……

离开的时候，外婆总要将我们送到桃家冲，一路上不断地叮嘱“道伢，回气（去的方言）要听你娘的话”。从桃家冲下坡，走过那片宽阔的田野，又爬上石子冲，站在坡顶回过头来，外婆仍站在与你分别的地方，任由夕阳拉长她略微佝偻的身影，微风拂过她的白发，撩起深蓝色的大襟衣，她目不转眼的望着我们离开的路，像是在守候，守候我们下一次踏上外婆路，又像在守护，守护我们一路平安！

一审：李娟

二审：欧阳亚辉

三审：刘郁鑫

总编：刘颂阳

作者：朱道辉

责编：李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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